當信仰脫下糖衣 林承昌牧師
- Cherry
- Mar 4
- 8 min read
Updated: 4 days ago

信主後,人面對罪惡會百毒不侵?未必。
信主後,人遇上逆境必笑着迎對?也未必。
林承昌牧師的信仰旅程歷盡甜酸苦辣,
年紀輕輕便攀上教會堂主任之位的他,
因成為「異類」而信仰分崩離析。
將信仰碎片逐塊拼回的過程,
他發現原來脫去亮麗可口的糖衣,才是真實的信仰。
TEXT / Cherry PHOTO / Stephen Woo胡斯翰・受訪者提供
林牧師(Alfred)的信仰體會真實到一個地步,彷彿一擘開便會流出血來。20年摸索和反思信仰的心路歷程,推翻了一個又一個基督徒覺得正常不過的觀點。
比如說,甚麼時候信主。
信仰旅程沒有起點
「弟兄姊妹之間聊天,問怎樣信主是十分平常的問題,覺得一個人在某一個時刻作出一個信耶穌的決定,屬靈生命便開始了。可是對我來說,從初信返教會、做牧者、成為神學院教授,我都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背後的假設。」Alfred說。
Alfred以前牧會的時候,應一位長者家人的邀請,要趕及在老人家離世前到醫院向他傳福音。「我領老人家作決志禱告,不久他就咽最後一口氣了。家人很感激我,因為我趕得及讓他信主得救。我不禁想:假如我當日塞車來不及,老人家是否便失去救恩,被我連累他不能上天堂?神真是這樣的嗎?」他憶述道。走過高低跌宕的信仰路後,他認為信仰的旅程沒有涇渭分明的起點,更重要的是甚麼時候與神相遇:
「每個人的生命是一段連續的旅程,神不斷在他的生命裏編寫情節。我翻看《聖經》,重點不是記載人怎樣信神,而是遇見神的經過:有些人看見了大神蹟,有些人聽見上帝微小的聲音,但無論甚麼場景,全有一個共通點——由神作主動尋找人。」因此Alfred自覺尚在「學習信主」,他深信這是延續一生的屬靈操練。
牧會生涯起步亮眼
傳統有如一枚硬幣的兩面,它可以連繫各不相識的人,也可以成為割裂關係的利刃。Alfred審視世情的角度有時候頗為反傳統,偏偏投身重視傳統的基督教界;可以說他後來跌跌碰碰的事奉生涯,是因這份挑戰傳統的勇氣而起。他強調道:「我不是故意反傳統,而是神為每個人編寫了獨特的生命故事,我只是行出我對自己故事的想法而已。」
在90年代的北美華人教會,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——有一個廿多歲的小伙子在短短三年間由英語堂牧師被擢升為堂主任,而這位牧者就是Alfred。「雖然我負責英文堂,但也經常在粵語堂講道,所以會眾對我不算陌生。當時主任牧師離開,而教會的長執非常關注栽培下一代,因此選擇由我接棒,在教牧界的確是較罕見的安排。」
Alfred新上任不久便要「拆炸彈」,教會遭迫遷,業主下達僅僅三個月通知期要求他們離開租用了20年的堂址;他同時間既要安撫弟兄姊妹徬徨的情緒,又要應付發展迅速的國語堂。「後來教會籌款購置一個簡陋的地方建立新堂址,我們自己裝修,入伙時連請人清潔的費用也付不起,有兩年時間是由我負責倒垃圾和鏟雪。」神帶領教會順利撐過這個難關,經此一役教會上下關係更加緊密:「從我來這間教會做實習神學生的第一天,到後來在不愉快的情況下離開,我回望這段日子,彼此的友誼仍然存在,那是我生命裏十分寶貴的東西。」
「不愉快情況」的楔子,正是緣於華人教會其中一個最敏感的課題——LGBTQ群體。
道不同就是敵人?
無論你如何看LGBTQ群體,事實上他們就是我們的鄰舍,而華人教會普遍以「河水不犯井水」的心態對待他們,甚至不乏信徒將他們視為敵人。
這個「順理成章」的傳統態度,卻叫Alfred百般不解。
「那時代出現同性婚姻議題,教會圈子的反應極大,一副要準備戰鬥的樣子。我從來不是『撩事鬥非』的人,但我的信仰觀使我深信人權是神聖的。我跟相識甚深的教牧同工傾談時,他們對LGBTQ群體敵視不已,用不尊重字眼形容他們的大有人在,可是他們當中沒有一人認識或接觸過對方。我很疑惑,你既然不認識他們,為甚麼對他們有那麼多假設?」
為要尋求真相,Alfred直接到服事LGBTQ群體的機構做義工。「面試時我和負責人本來談得很投契,直到他得知我是牧師後立刻變臉,質問我有甚麼企圖!」他苦笑說。好不容易才取得對方信任,讓他做最沒人願做的工作——接載愛滋病末期患者覆診,他二話不說答應下來,服事了愛滋病人一年。
這一年Alfred甘之如飴,全因他不止與以前鮮有接觸的人群相遇,更與神相遇。「我和他們有說有笑,他們也有家庭、有所愛的人,也會感到歡樂和擔憂。記得有一位老人家不是因為性接觸而染病,我陪他看醫生後載他回家,扶他上床蓋被;他不懂英文,捉着我的手很誠摯地不斷說『thank you』。原來我們教會圈子對他們充斥着許多錯誤卻先入為主的觀念。」
我們是法利賽人
每一段接送愛滋病人的車程,Alfred都深感神打開了他的眼睛,「我在心裏告訴自己,他們不是我的敵人。」他說。曾經沸沸騰騰的反同性婚姻遊行,他的教會不派代表出席;他在一場晚堂講道中說到服事LGBTQ群體的心路歷程,翌日早上就被人拉進房間「商量」。漸漸越來越多人找Alfred「喝咖啡傾偈」,家長也暗暗擔心子女被牧師所誤導,發酵到他連事奉也舉步維艱,這一切均衝擊着他的信仰。
他剖白說:「與神同行的信仰歷程會改變一個人,《聖經》記載許多人物,都是經歷神後被祂改變一些根深蒂固的觀點,可是我們總以為一成不變才是忠於信仰;我的理念在教會裏難被接受,對我的信仰構成巨大衝擊。我作為教會主任牧師,說話尤其要符合正軌,公開對某些社會議題的立場和見解時要懂得『規矩』,能夠說的才可以說;人們也時刻留意牧師的一舉一動,因此營造夫妻恩愛、家庭和睦的外表形象非常重要。」
Alfred坦言以前有一段日子跟太太的關係非常差,他受邀到愛民頓教會講道,夫婦倆在路程上不停爭拗;然而一到達會場,兩人立刻「一秒變恩愛」。「虛假得令我自己也吃驚!我常常說《路加福音》18章法利賽人和稅吏的比喻,原來我們也是法利賽人,只想在人前展示最敬虔的一面。」他說。「應有的牧師形象」阻止Alfred活出真我,他卻接受不到自己表裏不一,又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傾訴這種掙扎,有口難言。
界線邊緣人
「我是一個misfit。」這句話出自一位牧師的口,格外沉重。Alfred不滿的不是教會,而是他自己——為符合不明文規矩而扭曲了的自己。他不得不思考一個殘酷的抉擇:如果要拆毀本性才得以在教會界生存下去,那裏是否屬於他的地方?
「潔與不潔、猶太人與外邦人⋯⋯《聖經》充斥着人類『排他』的歷史情節,界線內的才是自己人,界線外的是異己。耶穌的死終極地抹走這條線,可惜我們還是任憑己意劃出各式各樣的界線,將人區分開來。」Alfred慨嘆道。
而他,已站在界線的邊緣。
Alfred的身心靈互相廝殺,最終釀成嚴重抑鬱,人開始崩潰失控。他會無端嚎啕大哭,哭得感到肉體上的心痛;晚上難以入睡,要喝酒喝到醉倒當成睡覺。「有一次我在高速公路開車時,突然湧現強烈的自殺念頭,想撞向旁邊的大貨車。我輔導別人多年,一直不理解為甚麼人會走到『死是最佳選擇』的地步,然而那刻我親自走到了那個地步。我很害怕,知道自己出現了大問題,要去看醫生。」
即使Alfred手裏拿着抗抑鬱藥的處方,卻坐在藥房門外久久不敢進去,害怕遇見教會肢體,把他患抑鬱的事傳返教會。「連生病食藥我也顧慮自己的門面形象!」他輕輕地搖頭說。
患抑鬱症的時候,Alfred感覺有如被囚禁在一個黑色罩子中,「原來黑暗可以如此黑暗,孤單可以如此孤單。」他形容道。沉溺成為他逃避的方法,當酒精不夠力度,他再加上色情;當色情也填補不了空虛的感覺,他發展短暫的婚外情。
2007年11月,Alfred向教會請辭。
「向會眾宣佈辭職那天的清早,我一個人出門時收到爸爸的電話,他說:『人生不一定一帆風順,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重新站起。』我緊握他的說話,在教會粵語、國語、英語三堂崇拜中交代我辭職的決定。天氣很冷,每一次說完我都要在街外繞一圈放鬆,才能夠再回教會繼續下一次的宣佈,那種孤單感真是筆墨難以形容。我就職和辭職堂主任時同樣哄動。」其他基督教機構的崗位,他也一併辭掉。
17年前,Alfred孑身一人踏進教會做實習神學生;17年後,他孑身一人離開教會,分別在於他不再是昔日前途璀燦的大好青年,千瘡百孔的心靈碎滿一地。
在灰燼中重建人生
家庭、事業、健康一夜之間化為烏有,Alfred想像自己就是坐在灰上的約伯,珍貴的東西被瞬間焚毀,只餘下一堆灰燼。牧師不是一個職業,而是一個身份;失去牧師身份的Alfred,連自我形象也一併丟失了。
「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,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。」(《以賽亞書》42章3節)神的愛是他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,讓他尚有力量在瓦礫中重建自己。「回望過去,原來那是一個reset信仰的寶貴機會。」他說。
Alfred按時服藥、見輔導、運動,用了四年時間才總算從抑鬱症康復過來。期間他更參加三項鐵人比賽,一星期七天接受密集又嚴苛的訓練,他自言十分享受揮灑汗水的過程:「不管我在煩惱甚麼,訓練時間一到便要立刻放下思緒專注運動,對我來說是極佳的精神訓練。」
至於重建家庭,Alfred並不能靠一人成事。他感恩太太願意寬恕他,讓兩人有機會重新開始。「大女是我們從中國領養的孤兒,我們答應過她要給她一個完整溫馨的家,我們不想毀掉承諾;況且我們都覺得故事那麼峰迴路轉,不應該就這樣完結,想知道我們的故事將怎樣發展下去。」幽默的神後來加添幾筆,為以為不能生育的兩人意外迎來小女兒,將一度搖搖欲墜的家鞏固成美滿的一家四口。
神的國沒有界線
今日Alfred最廣為人識的身份,是華諮處行政總監。他離開教牧界後轉投一間小型非牟利機構,過往十多年他都在教會工作,昂然踏進完全陌生的領域,他放下身段由不恥下問:「我不怕唐突,幾乎整個大多倫多非牟利機構的電話都被我打遍,請求負責人教我如何運作非牟利機構。這界別有很多有心人,他們十分樂意幫忙,這一年我學到不少行內的知識。」他感恩地說。
兩三年後Alfred轉職華諮處,監督萬錦市的新服務中心,從蓋大樓到聘請新團隊,他都全程參與;他在華諮處服務多年,2020年開始接任行政總監。
「當年我帶領教會遷堂、管理教會的經驗,沒想過會被神用來祝福新移民,我相信神國的工作毋須被宗教的界線所限制。我在華諮處和不同族裔、宗教的同事合作,一起幫助社區的人;穆斯林同事建議中心裏要辟設伊斯蘭教祈禱室,我也同意,那是我做牧師時沒想過的。信仰旅程的奇妙之處在於神往往帶你去你未想像過的地方,面對過去不敢面對的事情。」
Alfred做到坦然面對犯過的錯,也是全因神的力量。「悔罪也是我學習信主的過程之一,學習甚麼是神,甚麼是罪人,讓我更明白人性和罪性。承認錯誤不是為展現勇氣和做英雄,而是學習做人的必修課。」
當對罪有截然不同的體悟,Alfred更能體恤傾談者的立場和處境,甚至偶爾抖出往事自嘲一番,鼓勵對方打開心扉對話。「嗱,我以前做過這些那些錯事,你怎會夠我衰?」他笑着模擬說。
信仰沒有糖衣,也不需要糖衣。「奇異恩典,何等甘甜,我罪已得赦免;前我失喪,今被尋回,瞎眼今得看見。」神的恩典為苦澀人生加添甘甜,為黑暗心靈帶來亮光;哪管人生是苦是甜,主耶穌必與你同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