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EXT / 衛以信
早幾日又要到外間醫院覆診,今次的目的地是瑪麗醫院。沒甚麼特別事,只是為肝做一個超聲波掃描,有一點緊張,因為從未做過類似的掃描檢查。而且,其實我並不知道為甚麼要做這個掃描的,因為我並沒有因肝問題看過醫生。只是突然間早幾日抽了一支血,跟着便有這個檢查了。我還以為我肝出了大問題,有甚麼辦法不緊張?到執筆這刻我還未收到檢測結果,不過以監房過往慣例,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,應該沒有大事。
當日外出,可以說是經歷了一次環島遊,環繞港島兜了一圈。我們下午由赤柱監獄出發,經香港仔沿薄扶林道,目的地為瑪麗醫院。做完超聲波,有車,可以回程。以往離開醫院回院所,通常都是原路折返。但當日的路程卻有點始料不及。離開醫院後,囚車並沒有東行,反而向西沿着薄扶林道而行。到西環的時候,我們左轉入一條天橋,在幢幢樓宇之間穿梭而過,落到西營盤上高架路。
西隧出入口在左手邊,途經西環,右手邊的都是新的大廈,掛着大型幕布,或有屏幕。再行是中環灣仔繞道隧道,出口為東區走廊,東隧出入口,但沿途的地標完全認不得。隨即轉入柴灣道、石澳道,跟着去了大潭峽懲教所,我才知道原來這是大潭峽專車,我們只是搭了「順車」。最後由大潭峽再出發,經大潭道、大潭水塘再回到赤柱。由赤柱起程,到回到赤柱,剛剛好,真的圍着香港島走了一圈。
隨着一邊經過,一邊觀望,我的心就有了很大的感觸。首先是驚,對我來說,當日這條路線,我所看到的景物,是完全陌生的。雖然在電視、報刊中都曾經看過,與外來的人例如義工、職員傾談過,但親眼看到,還只是第一次。周圍的環境已經變到我完全認不出來了。有一刻我想,重歸社會的時候,我可以適應這個新環境嗎?這是我一刻心悸的由來。
隨之而來的,是遺憾和懊悔。香港用廿多年的時間,變化到今日這個樣子,而我就在獄中,虛耗了廿多年的時間,就因為自己的天真、少不更事、個人私慾等,讓自己錯過了這廿多年與香港共同成長。我真的很內疚,也對自己有點憤怒,我自己毀了自己大半人生。
然後,又開始想如果了。如果我沒有這次犯案,我在外面會如何呢?其實這個問題有很多人問過我,我也曾經做過分享。如果沒有犯這案,我覺得最大可能,就是干犯其他案件。可能沒有這一次嚴重,但可能就是不嚴重,欠缺阻嚇力,甚至在獄中結識到更多「精英分子」,學到更多犯案手法,再加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道德觀和價值觀出現嚴重崩壞,所以就算沒有今次犯案,在這廿多年間,我很大機會也會不斷重複去犯案,不斷在監房出出入入。除了有「假期」「耐唔耐」可以在外「度假」之外,基本上與現在服刑了廿多年沒有分別。就如一些師兄所講一樣,就是「終身監禁、分期執行」而已。
更甚的,可能就是失去家庭的支持。試想想,如果我真的在外間廿多年都是在監房出出入入,就算我有機會結婚生子,就算我家人都還健在,可能他們都會為我感到羞恥、失望,最後甚至放棄我,離我而去。但最大問題是,我並沒有好像現在般認識到自己的缺點。換句話講,最大可能的結果就是,過了廿多年出出入入監房之後,我還是繼續這個循環,入獄出獄,然後孤獨終老、無伴一生。
每每想到這裏,我都要向上帝獻上感恩。可能對很多人來說感到難以理解:入獄廿多年都要感謝上帝?不埋怨上帝就已經覺得自己心胸廣闊了吧?但對我來說,我是衷心感謝上帝的。如果沒有這廿多年的牢獄生涯,我會反省嗎?沒有反省,就不會知道原來自己的道德觀低到可怕,這形容不是貶低自己,反而是抬舉了。因為我在案發時,其實已經是沒有道德底線了。所以我才推論,就算沒有這次犯案,我亦只會多次犯其他案件,不斷重複出獄入獄。
然而,就因為這次犯案,我才有機會反省自身。雖然廿多年過去了,但我卻敢放膽說,出獄後我不會再犯案,不會再出入監房了。因為我已重建我的道德觀,因為藉着倚靠上帝,我有這個信心。人生軌跡再度入正軌,難道不應感謝上帝?
除了能夠認識上帝,重建自己的道德觀,能夠提升自己亦是牢獄生涯的一大得着。我重拾書本,由當年中四未讀完的不學無術,到今年經歷了人生的一個小小成就,博士畢業了。難道這不應感謝上帝?除此之外,我又學識了彈結他,能夠說一定程度的日文,難道不應感謝上帝?如果我沒有這次廿多年的牢獄生涯,我還會重拾書本嗎?我還會附庸風雅去學結他嗎?我還會「無端白事」去學日文嗎?答案幾乎不言而喻、可想而知了。難道,這些都不應該感謝上帝嗎?
有一次我母親來探望我,她對我說,「好彩」我坐監,如果不是,她都不知道可以去哪裏找到我。很傷人的一句話,母親說兒子坐監是「好彩」,但卻道出了我之前的不孝。家人到現在仍然不離不棄的支持我、鼓勵我,從沒有離開我,就如《聖經》中浪子的故事一樣,為了找回我而高興。如果沒有這次犯案,而是在廿多年間不斷重複犯案而出出入入監房,家人可能早就棄我而去了。難道這不應該感謝上帝嗎?
關於衛以信
衛以信是一名在囚人士,現於赤柱監獄服刑。年少時犯下大錯,長年被囚在鐵窗之後, 上帝卻釋放了他的心靈。他立志奉獻一生事奉上帝,《天使心》是他以文字事奉的一隅之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