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生死,我想說…… 百人遺照
- 皓恩
- Mar 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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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Apr 2

你想過自己的遺照是甚麼樣子嗎?死亡並非專屬老年人,不管你處於人生哪個階段,一場疾病、一次意外,都可以令你我就此離場。問題是在死亡面前,我們是帶着遺憾,還是坦然面對?社工出身的志偉和Cherry,因着一份使命、一種負擔,創辦了「百人遺照」事工,透過拍攝遺照切入生死話題,引導大家反思生命與死亡的意義。
TEXT / 皓恩 PHOTO / Tidus・受訪者提供 場地鳴謝:西灣國殤紀念填場(英聯邦戰爭公墓委員會)
「百人遺照」的Facebook上有這樣一段話:「如果說『死亡』是人生的畢業禮,你有想過你的『人生畢業照』會是怎樣呢?你希望這個給世界最後的印象,呈現出哪個面貌的你?」
談死是忌諱嗎?
「百人遺照」在2019年正式成立,但更早之前,志偉和太太Cherry已經接觸過不少長者、長期病患,為他們拍下有紀念價值的照片。Cherry說:「2017年左右,我們有機會在商場做攝影服務,發現有些長者喜歡到處逛,我們本身是做社會服務,知道他們可以去長者中心等地方,但總有人選擇不用社會服務,也就不會使用長者中心的拍攝服務,形成所謂的service gap。」
因緣際會下,從社工轉行做攝影師的志偉及服務特殊孩子及其家庭的Cherry,開始為一班老友記拍照,初時他們用「銀齡愛心照」來包裝,沒打正旗號說是遺照,反而是後來有長者覺得照片拍得好,主動提出要拿來當「車頭相」。「原來部分人不忌諱談死亡,尤其是長者一輩,對死亡比較坦然,究竟是我們擔心他們不ready,還是他們真的不ready呢?」志偉拋出疑問。「如果直截了當說拍遺照,反而有一種重量令大家認真看待,這張相就不只是一張相了,還包含了一些意思、元素。」
之所以用「百人」命名,是因為不一定是長者或臨終病人才可以拍,只要想透過拍遺照來思考自己生命多一點的,無論任何人都歡迎。「以往只會在墓碑或殯儀館見到遺照,也較少人討論為何遺照要及早準備,我們希望和來拍照的朋友一起建構這張遺照的意義。」Cherry說道。
藉遺照反思人生
由拍攝前準備,到正式拍攝,再到挑選照片,不少參與過的朋友都認為整個過程如同一場輔導。
「這也是個陪伴和探索的過程。」志偉說。「對方來之前,我們會給予一些問題引導他思考,看似在回答我們,實際上是在回應他自己,例如為甚麼想拍遺照?想拍一張怎樣的遺照?穿甚麼衣服?過程中,很多朋友都願意聊自己的故事,我們也樂意聆聽,幫助他回想內心有沒有鬱結、心願、遺憾還沒有處理呢?」他說有些事也許對方從沒跟別人說過,但在那不帶批判的環境中,反而說出來釋懷了。
拍完照片會即場篩選,Cherry指大部分人都不明白為甚麼要選擇,甚至覺得選擇困難。「遺照向來是生者為死者挑選,如果自己選也覺得難,那由家人、朋友選不更難嗎?其次是,你想呈現甚麼樣子給送你走的人呢?」選好照片後,他們會留下幾道問題,希望對方對自己的生命有所反饋,比如有人會寫信;有人會珍惜當下,致電給幾年都沒約成的朋友見面……
陪伴是多走一里路
對普遍城市人來說,見輔導代表有問題,有問題才要見社工,而「百人遺照」正是以拍照為切入點,與大家談生論死。雖然說拍攝前後都有準備工夫,但志偉和Cherry表示每一次都是挑戰,因為過程沒方程式可言。
「對方預備了甚麼、選相時怎樣定義美、想要傳遞甚麼信息,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特的,一套做法沒辦法應用到所有人身上。有些人因身體狀況而要上門拍照,到約好那天也要視乎他或家人的狀態,每天都有變數。」志偉說。
事工成立至今,Cherry粗略估算服侍的人數已經超過百人,志偉打趣道是否「夠鐘收工」,他續說:「我們本身有正職,試過很短時間拍一個,來不及思考、沉澱,這讓我們反思,有沒有陪他多走一里路?人的生命是最寶貴,上帝讓我們遇到這個人,不管他有沒有宗教信仰,在那段時空都算一起走過。制度裏有太多要計算的東西,我們只想單純去做,像耶穌也不會看有多少人需要祂服侍才走出去。」
談及深刻經歷,Cherry分享道:「最近我們為一個家庭拍照,爸爸兩三年前因意外而癱瘓,要長期卧床,他的小朋友也在那段時間出生,現在兩三歲。為了照顧他,家人到處奔波,即使手機這麼方便,但意外至今他們沒拍過一張家庭照。我們在他家中的醫療床拉上背景和燈,打造成影樓,初時小朋友有些抗拒,因為他一向黏媽媽,我們用很多方法令小朋友笑、與爸爸靠近點,最後成功拍到。」照片看似是終極產品,但整個過程對這家人來說是美好的回憶,意義深遠。「後來那張照片掛在醫療床前方,爸爸一抬眼就可以見到家人,成為很有意思的祝福,對我們也是很大的鼓勵。」
苦難中上帝在嗎?
有人說,死亡是人生最後一份功課,對志偉來說,這個課題早已出現在生命中。「我以前做山區助學,那時候年輕,沒想過感冒會死人,因為沒有藥、沒有合適治療,令當地有孤兒併發肺炎去世,我很難過,原來死亡這麼近。」
直到四川地震,他被派去災區協助情緒支援的工作,那種悲慘、哀傷大得壓垮了他的精神世界。「當我聽着生還的學生哭訴他們眼睜睜看着朋友、家人死掉,那血淋淋的畫面無法想像,我可以給他一個媽媽嗎?可以將死去的家人還給他嗎?我正在做甚麼?我整個價值觀、生命觀崩塌了。」
在一堆瓦礫面前,他無語問蒼天,因為那些瓦礫下埋沒了很多生命。「災難現場頹垣敗瓦,許多家庭破碎了,苦難是甚麼?為甚麼上帝要給他們經歷?如果出生那刻就是倒數死亡,如果面對死亡是痛苦的,那上帝是不是在『耍花樣』?為何要讓我來到世界受苦?雖然我理性仍相信上帝有祂的心意,那又怎樣呢?」
十萬個問號充斥內心,一時間找不着出路,這使志偉很長一段時間不想做社工,不想面對別人、面對自己。及至他向身邊人坦誠心底的疑惑、掙扎,嘗試理解苦難是怎麼回事。「每個人對苦難有不同演繹,我開始思考,那個苦難對他們來說有甚麼意思。我經歷病患,會痛但是否代表苦?如果我因不小心意外受傷,感到痛,但我下次會小心保護自己,這名為苦難的經歷或痛的感覺,令我有所學習。苦難幫助人建構另一層意義,人要在經歷中領悟或發掘這些意義,我想這是苦難的某些意思。」
「以前我覺得社工就是專業,現在我放下『我要來幫你』的想法,因為社工都是人,我無法使人復生,不能取走遺憾,但我們可以在這段同行路上,重新建構意義。說的好像是老套的半杯水理論,卻也是最真實的人生狀態。」這番體會猶如一盞明燈,為他與哀傷者同行的路上帶來點點亮光。「我承認自己有許多不明白,上帝亦容許我有質疑,以真我來面對;同時我也感恩,因為上帝藉苦難讓我學習如何愛主、愛每個遇見的人,也愛自己。」
愛能超越死亡
《聖經》告訴我們,信者有永生盼望,但當真正面對苦難,以及所帶來的哀傷時,信仰上的理性認知是否足夠回應人的需要?志偉坦言他有點保留。「比如家人離世,是否一句『天家再見』我就立馬不傷心?如果我還有40年才死,豈不是要傷心40年,才可在天家再見家人?」他強調並非質疑聖經真理,而是說到底信仰所存的永生盼望,對人的意義是甚麼。「如果我即將離世,我怎樣處理內心的恐懼、不捨,來呈現我的相信?我會否現在就與別人關係復和,讓自己再見時是擁抱的呢?除了在理性上『明白』真理,也要和自己的內心好好對話,看看這些信念如何回應自己的情感需要。」
直到今天,志偉仍不時記起「百人遺照」初期,第一位離世的被拍者。「那位婆婆過百歲了,患有腦退化,拍照那天所有家人都來到,我在鏡頭後看到一家人溫馨有愛,卻又同時面對婆婆即將離別,情感很複雜。後來她孫女致電給我說婆婆走了,家人選了當時的照片做遺照,想說聲感謝。我不太懂得反應,因為沒想過真的有人用。我去到靈堂,看着那張照片,難過、感動、感恩……我問上帝,為甚麼不讓他們相處更長時間?」
後來婆婆的家人主動來聊天,對話間流露的愛和盼望讓志偉頓悟過來。「上帝在告訴我,人在世時要好好把握,跟所愛的人建構多點美好的回憶,死亡不是絕對的離別,情感是可以超越死亡,藏在這群子女、後代的心中,他們會記住婆婆的面容,把這份愛延續下去。」
談到未來,志偉和Cherry表示雖然「百人遺照」的服務對象不限,但近來感覺上帝在帶領他們重點服侍殘疾群體。「他們有的長期臥床、嚴重殘疾,別說是社區,連走出門外的機會也很少,我們嘗試在他們家打造小型影樓,發覺也做到。」志偉感恩道。
死亡的話題難免沉重,但上帝給予志偉和Cherry有這份熱誠,用拍照相對柔軟的方法接觸人群,推動生死教育。Cherry結語道:「每次同行都是恩典,每次都有新的啟發,就讓上帝帶領我們,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