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EXT / 衛以信
在囚人士也是普通人,也會有生病的時候;當我們患病時,也是要看醫生的。小病如傷風感冒,一般來說,駐院所的醫生都有足夠能力應付,但如果遇到一些較嚴重的病症,就要轉介至專科醫生處理了。囚友排隊專科跟大眾市民一樣,需要輪候很長的時間。以牙科為例,通常等候年半至兩年都是等閒事,一般所員的爛牙,痛完平復後再痛十次八次左右,應該可以看到牙醫的了。
要感謝那些專科醫生,因為他們並不是坐在診療室應診的,而是花時間長途跋涉地來到院所為我們進行診治。然而,由於院所始終不是專業醫療機構,所以相對而言設備比較不齊全。話說有次我輪候眼科,當時的眼科醫生就反映說,院所的設備實在太簡陋,所以要我到外面的專科醫院就診,最後決定覆診的地方是葛量洪眼科中心。
2月中某個下午,期數的電話突然響起,然後職員便通知我下午要出專科外診,即是要坐專車到葛量洪醫院覆診。其實我很怕要坐車的,大概有十多年沒有坐過車了。我就是因為怕坐車,所以有很多要出專科醫院就醫的「小病」,我都選擇放棄了。為甚麼會怕坐車呢?一來「專車」的設計不好,讓人很不舒服。二來,可能是因為很久沒有乘車,所以會暈車浪。通常由院所出發到醫院下車,我已經不能沿直線向前行走了。最惹笑的是有次覆診下車時暈得太厲害,只能向橫走,就好像飲醉酒一般,要職員一直扶着行,十分搞笑。暈車的狀態通常會維持到晚上回到倉,甚至會延續到另一日早上,連進食的胃口都沒有了。一次覆診,見醫生只是五分鐘不夠的事,但就要辛苦兩日。所以如果不是大病,很多囚友,包括我,都會選擇放棄覆診。不是諱疾忌醫,而是畏車避醫啊!
然而,今次病患涉及眼睛,而我對眼睛又十分重視,對漆黑一生心生恐懼,害怕失明會看不見。所以就算有些不願意暈車浪的感覺,也唯有堅持出專科醫院覆診。但感恩,這次外出並沒有太大的暈車反應,可以說,這是我最清醒的一次。當我坐定下來後,終於可以看清楚四周的環境、人事物,才知道所在的地方原來並不是唯一的建築物,原來對面還有一座正座——郭得勝心臟中心。
跟往常一樣,見醫生只花了五分鐘不夠,便可以安排回去院所了。但當天有些特別,可能署方人手不足關係,未能即時安排囚車接載我們,包括幾位職員。所以我們便唯有安坐在醫院門口,耐心等待了。
當時大約是下午4時半,太陽還未下山。然而,隨着時間過去,慢慢我意識到天色漸漸轉暗。那刻我的心很平靜,沒有因為等不到車而焦躁,只是靜靜坐着,觀看着天色的轉變。直到差不多下午6時,才等到囚車到來。天還未完全入黑,尚有一點點餘暉散發。我們起身,由醫院門口的坐位慢慢步行到囚車的位置,大概十多秒左右的距離。
然而,就在那刻,我內心有一分悸動,也有一分感慨,有很多難以言喻的感觸、情緒湧上心頭。原來,我已經有廿多年未試過在下午5時55分,在天黑未黑還有一點黃昏的時候,在監獄以外的街道上細細漫步了。雖然只有十多秒的距離,卻已足夠我承受千百感觸襲上心頭了。
一個黃昏,能夠在普通的街道上步行,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嗎?或許。但對一個被囚於獄中超過廿年的人來說,這卻是既新鮮又遙遠的感覺。囚室是室內的,活動室是室內的,工場也是室內的,幾乎一天24小時都是在室內的地方度過。下午5時55分,遑論在街上流連,連在院所露天的地方步行也是少之又少的經歷。原來,一個黃昏,能夠在普通街道上步行,原來可以看着天色漸黃,對一個已經在囚超過廿多年的人來說,並不必然。
細細寫下這段經歷,一來抒發一下自己的感慨,二來是想帶出一個概念——20年究竟是一個甚麼概念。
懲教署經常安排中學生參觀監獄,當中可能會有一些信息分享給他們。例如更新先鋒計劃,會讓囚友表演話劇、分享經歷等,希望可以帶給他們一個警惕的心,犯法是要付出代價,但我卻常表示,他們未必能夠理解所付出的代價究竟是一個甚麼概念。
三年?五年?10年?20年?這些究竟是甚麼概念?時下很多學生被誘惑、欺騙去販毒,說就算被捕,都只是「幾年貨仔」,轉眼便過。但大家試回想一下,五年前的環境和今日的,有多大的分別?少了三年資歷,可能就已經比同期的畢業生落後了一個職級了。少了五年?可能人工都比同期同學落後一大截了。10年?20年?那是個會令人連一般平常、理所當然的事,普通到連在一個黃昏下在街道口行走都會變成希冀、成為妄求。
所謂的代價,不是時間,而是失去一切的人事物。會想過,吃一口即食麵都只是奢求嗎?有想過,與家人有身體接觸都只是妄想嗎?又有否想過,玩手機都只是不可能的任務嗎?不能吃喜歡吃的,不能做自己想做的,不能隨時隨地與自己所愛、或愛自己的人接觸,這就是代價!
希望這篇分享,能夠給予一點代價的概念給大家,作出選擇前能夠想清楚、考慮清楚,甚麼是代價,所需付出的代價,又是不是能夠承受的,才作出正確的抉擇。
(筆者後話:一連四個月,忙到不可開交,所以原本計劃應該還是寫選擇困難障礙,都臨時改動了,這篇分享都只是臨時插入,剛剛才出。剛剛亦完成了一件一生中難有的成就,遲些分享。)
關於衛以信
衛以信是一名在囚人士,現於赤柱監獄服刑。年少時犯下大錯,長年被囚在鐵窗之後, 上帝卻釋放了他的心靈。他立志奉獻一生事奉上帝,《天使心》是他以文字事奉的一隅之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