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EXT / 衛以信
我要感謝上帝,因為上帝來尋找我。
我從來不敢說是我自己尋到上帝,反而常常說是上帝尋到了我。可能是我自主決定去參與宗教聚會,但若沒有上帝感動,牧師、義工和教友不會自找麻煩,山長水遠去一個隔涉的地方,通過重重的關卡,來到我身邊關顧我,給我傳福音。可以這樣說,上帝透過義工、司鐸來與我聚會,然後尋着了我。
可能有人會問,上帝要我坐監廿多年,花廿幾年代價來成為基督徒,代價會不會太大呢?這一個問題有一點混淆了概念。這廿多年的牢獄生涯並不是能成為基督徒的代價,而是我要為我所犯的事所要付出的代價。我為我的年少無知、魯莽而付出了代價。而上帝,就是在我為此付出代價的時候,主動來尋找我;而上帝,就是在我不配被愛的時候,主動來愛我。我又豈能不感謝上帝呢?
上期講到的環島遊,還給了我一些體會。我發覺,原來脫了節就是脫了節,不會因為其他理由而令自己可以像從未脫節過一樣。我以為自己頗跟得上潮流,對於外間的轉變都頗敏銳。我知道西九龍填海了,在其上已經有頗多著名的建築物,如M+、高鐵總站等,我亦知道有很多大型基建在這段時間內落成,例如西隧、灣仔繞道等。
然而,原來知道始終只是流於知道,我沒有與這些「知道」有所互動。如果我在外間,想必會駕着車四處去,甚麼西隧、灣仔繞道都會隨着年日經過不知凡幾了。但我就是因為在囚廿多年,我從未與這些事物有所互動過、沒有共同經歷過,才致使我第一次經過西隧出入口、進入灣仔繞道之時,竟然有一種興奮,就似一個遊客經過名勝般的興奮!
我是一名土生土長的香港人,竟然對香港的事物產生遊客般的興奮感覺,這是多麼諷刺,也是多麼可悲的一件事。讓我情何以堪呢?真使我感嘆。
然而,脫節了的,除了事物之外,原來還有一件很重要的,就是與家人的關係。根據條例,我們定了罪的所員,每月有兩次法定探訪時間。如有需要,可以額外申請第三或第四次特別探訪,署方會酌情審批。換句話說,我們每月平均都會有兩次探訪的機會見到家人。
但除了探訪之外,我們很少有其他機會能夠與家人聯絡、溝通。寫信呢?在獄中寫信給親友,其實也是一件頗為考驗毅力的一件事。因為通常只是所員單方向將自己的事寫信告訴家人,鮮有家人會寫信給所員的。而且,久而久之,通常最後連所員自己都會停止,不再繼續寫信了。
為甚麼呢?這不能怪任何人。試想想,如果要寫信,便要找信紙;找到信紙又要有信封。到又有信紙又有信封了,去哪找郵票呢?如果有E-mail、有WhatsApp,他們必定會很願意發給我們所員的,但寫信對他們來說,實在太石器時代了。他們大多數寧願等來探訪的時候告訴我們,而放棄郵寄這個幾乎被淘汰的方法。而監房的生活是一個每日重複又重複的方式,沒有互動(收信),再多的話題都會寫完,在沒有新話題之後,所員便會慢慢減少,慢慢減少……
平心而論,這樣的溝通足夠嗎?說真的,不夠,但無可奈何,這樣漸漸減少的溝通,就形成了另一類的脫節。不是與事物的脫節,而是與關係的脫節。簡單來說,就是沒有了與他們一起去經歷。兒子畢業了,你在哪兒?妻子臨盆了,你在哪兒?父親退休了,你在哪兒?家中發生了很多的變化,有過很多的經歷,你在哪兒呢?很抱歉也很殘忍,在那一幅全家福裏,沒有你!(我認為這才是服刑中最大的懲罰!)
這就是我在這次環島遊的一次感悟,原來脫節了,就是脫節了,就算我緊跟潮流,就算我盡力在探訪時多溝通,一切都只是我以為自己跟得上而已。事實是,脫節了,就是脫節了。而我突然間,好像明白了,為何一些釋囚在出獄後感到徬徨的原因。因為脫節了,跟不上了,格格不入了,在無所適從之下,再次走上這條老路。
當然,這只是我的個人揣測,我又未做過釋囚,又未做過研究,揣測亦只是揣測。然而這次的感悟,卻提醒了我,不要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很好、很足夠。因為沒有一起經歷過,始終家人可能有些轉變是我不知道的。所以要注意,不要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了。
環島遊當日,其實還發生了一件事。因為要外出,便會遇到很多平時不常見的外人。我覺得自己有時候都頗天真,我在身處的期數已經廿多年了,當中有人放監出獄了,也有新人會來我們期數服刑。但大部分人都已經認識了一段時日,每天相處都是這些人。外人通常都是隨宗教團體來的牧者、教友和義工,都是一些很有心,很好的人。但我就是常常都天真地相信,世界上社會上,都會是如我們見到的這些教友義工一樣,都是好人,而忘記了有麥子,也有稗子,世界上既然有好人,也就從不缺乏不好的人。不是所有人都會對別人友善。我不為他們生氣,但卻為自己敲響一次警號,當回到社會之後,不要再天真地相信所有人都會像義工一樣,無條件去接受、關懷我們。
關於衛以信
衛以信是一名在囚人士,現於赤柱監獄服刑。年少時犯下大錯,長年被囚在鐵窗之後, 上帝卻釋放了他的心靈。他立志奉獻一生事奉上帝,《天使心》是他以文字事奉的一隅之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