尋找身份狹縫的意義 陳佳儀
- Cherry
- Mar 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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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Apr 2

社會上有一小撮人,甫出生便陷進兩個世界的罅隙——
聾人的世界和健聽的世界。
他們被稱作「CODA」(Children of Deaf Adults),
父母是聾人的健聽孩子,
陳佳儀便是其中之一。
她在狹縫中掙扎成長,沒有人懂她的苦、明她的心,
直到遇見以愛傾聽和接納她的神。
TEXT / Cherry PHOTO / Andy・受訪者提供
幼小心靈傷痕纍纍
陳佳儀(Cindy)的父母是聾人。在她的童年階段,家裏不是鴉雀無聲就是狂風暴烈。
「爸媽經常吵架,用手語指手畫腳地『吵』,又拍枱、推倒家具,很恐怖,我嚇得躲在一角大哭。」她形容道。Cindy的母親17歲便出嫁,不擅表達情緒,試過發脾氣時搥打肚裏的胎兒、將嬰兒Cindy擲地,甚至拿刀跟家婆對峙,所以只要鄰居一聽到他們家傳出「砰砰嘭嘭」的聲音便報警。
在警局,誰來當手語傳譯?當然是Cindy。老師擔心Cindy不說話要見家長,誰來傳譯?也是Cindy。父母一次又一次鬧離婚,長輩上門勸交,誰來傳譯?還是Cindy。
小小的人兒過早見識大人之間的矛盾和割裂,心靈受盡創傷。她慨嘆說:「我是家中長女,又是健聽者,整個家族都覺得我應該為家庭承擔責任,幫父母聯繫外面的世界,為家裏的大小事作決定。全家都十分依賴我。」
小時候的Cindy總是鬱鬱寡歡。鄰居和親戚對她客客氣氣,打完招呼卻不欲攀談下去;人人都叮囑她要獨立,照顧爸媽和弟妹。「對任何人我都不信任。他們根本不明白我的處境,不知道我壓力爆煲。就算我找人傾訴,他們也不會懂的。」
人不懂,神懂,因為當我們尚在母腹之時,祂便認識我們、覆庇我們;只是Cindy當時僅僅不情不願地跟隨父母上聾人教會,尚未知道耶穌是我們最知心的聆聽者。她選擇一個人默默地扛起照顧家庭的重擔,吞下滿腹苦水;即使她十多歲時父母離婚,家庭依然貧困,父母依然關係惡劣,深鑄在她心坎裏的傷害,不可能隔夜便結痂痊癒。
耶穌親自來尋找
今日沉穩實幹的Cindy,原來曾經有一段暴風的日子:做夜場、與黑道打交道、吸毒,徹頭徹尾是一個江湖女子。「我本質不壞,只是家裏的巨大壓力逼使我找渠道釋放。其實我有想過一死了之,可是這樣不但沒有解決問題,更會把擔子轉移到弟弟身上,我不想拖累他。」她剖白說。
為了幫補家計,Cindy中二開始兼職賺錢,中五畢業後到電訊公司賣電話,有女客人介紹她到一間日本夜場工作。「那是一間比較正經的夜場,我只要陪客人唱歌、抽煙、喝酒就每個月賺兩三萬元。可是後來朋友介紹我轉工到『江湖大場』,我開始吸毒、賭博,一晚可以贏幾萬元,然後一晚之內又輸光。」藏毒、江湖仇殺、朋友吸毒而死等《古惑仔》電影橋段她全都經歷過,十多歲時覺得精彩好玩,但當她廿多歲時仍然過着同樣的生活,她感到厭倦難熬。
Cindy在江湖浪費掉七年青春,26歲那年終於痛定思痛,戒煙戒酒戒毒,做一個平凡的打工仔,重過正常生活。
這時候,耶穌親自來找她。
「有一晚我半夢半醒間看到一團好像耶穌形象的光,我感到祂告訴我祂與我同在,着我不用擔心。」心底那些連自己也說不清的苦澀,耶穌全都明瞭,更親自為她擦乾眼淚。「原來神知道我不快樂,我感動不已,不斷流淚。」基督徒同事帶她重返教會,她認真聽道、讀經,對神的話語甘之如飴。「因為這次我是心甘情願返的!」她笑說。以前玩樂享受也曾帶給她開心的時光,但那是虛假而短暫的快樂。「神給我的快樂就不同了,我臉上的笑容是來自祂的愛,由心而發的喜樂。」
可是當她越了解神,竟然不禁感到困惑:既然祢全能全知,為何要安排我誕生於一個聾人家庭,長期承受歧視和痛苦?
神祢是否玩我?
「我知道神會無條件愛我,但是我當時未能接納父母是聾人、我是聾人子女的身份。社會上聾人家庭的地位很低微,我的自我價值也極低,不斷否定自己。我靈修時看到《聖經》說當我尚在母腹時神已經認識我,心想:祢是不是故意戲弄我?為甚麼要我那麼悲慘,父母是聾人,還要下一代承擔他們帶來的後果?」
小學時,學校同學大聲取笑父親做「啞仔」;在街上打手語,被途人以奇怪眼光注視;遭不公平對待的經歷更是數之不盡。即使Cindy是健聽人士,也因為小時候家庭環境導致她發音不正而遭嘲笑,尖酸的冷言冷語一一剖割着Cindy的心窩。「我們被人拿殘缺做笑柄,受盡白眼和侮辱。我以前覺得很羞家、很恥辱,隱瞞自己是聾人的孩子,否定這個身份。」她幽幽地訴說。
滿腔忿怒的情緒日日夜夜地纏擾她整整一個月,她主動接受輔導尋求協助,「我跟輔導談了十多年來整理人生,聖靈也來幫我療傷,當我感受到聖靈的安慰,心裏暖烘烘的。」她感恩地說。她學習接納神的安排、與父母復和,尋索到神如此計劃的心意——呼召她這個過來人,伸手拉其他身處困境的聾人子女一把。
「神不是但求我『順便』幫他們,而是要我辭掉工作成立一個機構,專心陪他們同行。我領受祂的差遣時簡直難以置信,雖然我當時在大學兼職教小朋友手語,但我僅有中五學歷,又沒有社福機構經驗,何得何能?我祈禱問神是否選錯人,叫祂選另一位。」
神就是要選Cindy,不要其他人。「我們在一切患難中,祂就安慰我們,叫我們能用神所賜的安慰去安慰那遭各樣患難的人。」(《哥林多後書》1章4節)她回望過去許多不堪回首的經歷原來是服事的裝備,好讓她能夠真切體會聾人子女的處境,聆聽他們掩藏的心聲。她憑信心接受呼召,將社會施加給她的創傷轉化成祝福回饋社會,在2013年成立「香港聾人子女協會」(CODA HK),以支持聾人家庭、消弭社會偏見為己任。
消除誤解前先被誤解
從前「CODA」這個詞語只在歐美國家流通,是Cindy將它帶到香港,喚醒人們關懷這些藏在社會狹縫中的人。教育社會通常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,Cindy萬萬想不到竟然是CODA HK一心想要協助的聾人家庭,率先將他們拒諸門外。
「初成立時我們拍攝了一部微電影,邀請CODA講述他們的心聲,可能因為從來沒有聾人子女走出來發聲,影片引起哄動。其實我們只想說出CODA的需要,可惜聾人父母覺得我們在醜化他們。還有其他人指責CODA HK借聾人的名義傳教。」Cindy無奈地解釋道。
Cindy沉着幹實事,十多年後CODA HK早已成功取得聾人家庭的信任,因為團隊也是過來人,做到貼地又貼心地告訴他們怎樣關懷子女,應付婚姻和生活壓力。人的阻力是消除了,然而CODA HK還要面臨更龐大的阻力——資源。
「老實說,打從成立CODA HK的第一天,這個阻力就沒有減少過。我們跟進每個個案要用上不少心機和時間,單單見一次面,便要最少出動四個人:我、輔導員、社工、手語翻譯員。」這四個角色各司其職,但又講求高度的信任度和溝通能力。為了節省資源,年輕時看見課本就打盹的Cindy毅然背起書包重返校園,現正攻讀社會學學士課程,待畢業後由自己兼任機構社工。
依靠主更新蛻變
教育尚可以逐點逐滴洗去社會對聾人的誤解和歧視,但假如連聾人也看不起自己,便不能靠三言兩語來扭轉他們的觀念。「我們舉辦手語班教CODA學手語和接納自己,有聾人跟我說不想讓孩子學手語;有精通手語的CODA上電視傳譯,他的父母竟然感到羞恥。」驟聽起來不可理喻,真相卻是另一幅圖畫:聾人父母抗拒子女學手語和接觸聾人群體,動機是出於愛護孩子,想他們擺脫「聾人家庭」標籤的牽絆,百分百融入主流社會。
「就像昔日的我,CODA不止自尊感低,同時要應付沉重的家庭和生活壓力。曾經有家長緊張地求助說子女精神崩潰要尋短,感恩經過開解後危機暫時解除;又有一些聾人父母用錯誤的方法管教子女,甚至把情緒發洩在配偶和孩子身上,因而家庭關係非常惡劣。我們的服務是以家庭為單位,教他們疏導壓力,維繫親子關係。」Cindy不諱言要為整個家庭解開心結難度甚高,然而她深信把難題交在主手裏,一定沒有難成的事。
從抑鬱自卑變成為CODA勇士;從江湖女變成福利機構創辦人;以前的Cindy哪會想到自己成為今日的樣子?「我要稱謝你,因我受造奇妙可畏;你的作為奇妙,這是我心深知道的。」(《詩篇》139篇14節)未來的事奉路未必是平坦大道,但她仰望主將她蛻變成更不可思議的自己,緊牽主手克服險阻。